一、一场爆发于美国蔓延至全球的金融危机

　　2008年9月爆发于美国的金融危机，是一场自1929—1933年经济大萧条以来未曾有过的严重金融危机。其特点：首先是一场金融危机，它引发银行、投行等金融机构大量破产，股市暴跌，信贷收缩，资金周转停滞，金融体系陷于瘫痪；二是由金融领域的危机演变为企业破产和大规模失业；三是还需要不短的时日才能完全摆脱，甚至还会有反复；四是危机严重冲击美国经济，其经济核心阵地华尔街遭受重挫，美元发生贬值，人们担心滥印货币而发生美元危机；五是危机对世界资本主义体系带来一次大冲击，促使拉美社会主义兴起，社会民主主义思潮在欧洲的势头提升，而奥巴马则在“变革”的口号下采用了一些罗斯福新政式的政策措施。人们说，美国时钟的钟摆正在由自由市场经济摆向国家干预的市场经济。

　　这场在美国首先爆发的金融危机，在经济全球化的背景和机制下，很快引发和演变为世界各国无一幸免的国际金融危机，并且进一步在一些国家引发经济危机、政治危机和社会动乱。为应对危机，美国政府采用巨大的财政赤字、零利率和信贷扩张等刺激计划，使后危机时期的美国面对着美元危机和滞胀的风险。

　　二、经济过度金融化是引发金融危机的直接原因

　　经济的金融化是上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经济发展的鲜明趋势。当代美国资本主义，不仅是垄断资本主义，而且是金融资本快速发展和占据主导的资本主义，具有金融垄断资本主义的性质。其基本特征是：具有市场垄断性的大金融公司控制着金融市场的交易，从而使金融业能够获得更高的额外利润，成为金融垄断资本“淘金”的沃土，而畸高的额外利润又成为更大量的社会资本流入金融业、货币信贷活动活跃和不断扩张的驱动力量；社会资本的流入和信贷、投资活动的发展，使金融业在国民经济中的比重大大提升。

　　在现代化、市场化、全球化的大背景下，金融业的快速发展和趋于发达是必然趋势，具有积极促进产业经济发展的功能。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货币信用是一种衍生经济，其扩张速度与规模一定要以实体经济的发展为前提，不能任其自我膨胀，形成货币信用过度扩张。实践证明，当国民经济活动中超出实体经济发展需要的货币交易活动量过度增大，特别是金融虚拟资产交易量过度扩大，使金融系统风险激增时，金融危机的爆发就为期不远了。

　　而货币信用过度扩张，正是上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经济的一个鲜明特征。有数据表明，美国金融部门提供的信用，1980年为5783亿美元，2002年初达9.6万亿美元，在国内生产总值中的比重由21%跃升为93%；消费者信用贷款2002年达7.9万亿美元，占国内生产总值的77%。在金融业不断发展、信贷及资本市场交易活动急剧扩大的同时，美国制造业却出现萎缩和移至国外，1998—2006年美国工业产值不断下滑，工业中就业占总就业比重，上世纪50年代为50%，1998年下降为15%，2008年下降到10%以下，大量就业转移到金融和商业零售、旅游、物流等服务行业，呈现出“去工业化”的现象。

　　金融业的发展在带来信贷与投资扩大的同时，也预示着债务的增长和债务违约引发的信贷危机的产生。根据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材料，美国1998年1季度至2008年1季度债务增长状况是：金融业为128%；家庭为97%，约为15万亿美元；企业为65%，约为24万亿美元；州及地方政府为61%，约为4万亿美元；联邦政府为9%，美国国债规模约为12万亿美元。美国总共债务规模达55万亿美元，为国内生产总值的3倍多，从而使美国经济成为高债务经济。特别是近10年来家庭债务翻番，其中住房债务的坏账规模不断扩大，最终导致了次贷危机的发生。

　　那么，美国金融的过度扩张是怎样产生的呢？其原因方方面面，但发挥根本性作用的是市场经济中金融化、虚拟化的运行机制。在现代市场经济体中，证券交易是金融活动的主要部分。适应融资与发展金融业务的需要，美国出现了包括衍生金融产品在内的证券多样化，金融产品日益增多。这些产品可以在资本市场迅速变现，由此发挥交易媒介功能，具有“准货币”性质。美国上世纪80年代以来，华尔街大公司在垄断利润驱使下不断实行花样百出的“金融自由创新”，多种金融产品，特别是衍生金融产品被创造出来和推向市场。虚拟资产市场交易，带有强烈的投机性，具有自我膨胀的机制。人们通过低价买进高价卖出，赚取投机利润，在市场上为哄抬虚拟资产价值而相互博弈，由此形成了金融资产交易中资产价格的膨胀和“泡沫化”。在证券交易带来资本市场自我膨胀的同时，衍生金融产品的滥用更是加剧了金融资产的泡沬化。例如美国利用住房抵押信贷，开发出了若干次的重复抵押证券。这样，一项始发债券交易，就生长出了达到其实在资产价值数倍、数十倍的后续衍生证券交易，从而使得一种倒金字塔式的虚拟资产不断自我扩大机制的形成并发挥主导作用。此外，金融业中通行的强激励机制，也是形成金融资产自我膨胀与泡沬化的助推器。这一机制是一把双刃剑。它一方面在提升金融经营管理劳动的效率，另一方面又导致经营决策行为的投机性与风险性。华尔街不少金融高管在天价的报酬刺激下，头脑发热，丧失风险事业所必须的经营谨慎性，千方百计寻找和设计出能“赚大钱”的金融工具，在金融活动中“不惜冒险一搏”，其“畸化”行为影响和造成金融活动中的不良势态，强化了金融泡沫化发展和金融运行的不稳定性。

　　综上分析，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金融虚拟资产交易，是一项高风险交易。特别是在出现“泡沫化”态势下，市场行情就更加不稳定，在人们疯狂的市场博弈中，泡沫破裂势将发生。美国经济中金融化、虚拟化自由扩张的机制，助长了虚拟经济的自我膨胀，引发虚拟资产运行的危机。当代市场经济体频频发生的金融危机，证明了金融虚拟资产交易泡沫化到泡沫破裂，具有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必然性。

　　三、金融危机产生的根本原因依然是制度性生产能力过剩与内生需求不足的矛盾

　　美国的这场金融危机，是其金融体系的内在矛盾激化的直接产物，与其实体经济内在矛盾直接关联，最深的根子仍然是资本主义不断扩张的生产能力与内生需求不足的矛盾。

　　美国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一方面，科技革命与新技术的使用，大大提高了劳动生产率，不断扩大了总供给；另一方面，资本主义所有制结构下的国民财富分配机制和劳动力商品制度固有的收入重大差别，使收入差距拉大，两极分化越发凸出，决定了居民有购买力需求的增长落后于生产能力的扩张。在有效需求与供给能力的制度性失衡的大格局下，政府惟有借助于信用扩张（如消费信贷、房贷）来刺激民众消费和支撑有效需求。为使房地产拉动增长，2001年以来美联储一直以低利率来维持和扩大房贷。廉价的甚至无需首付的房贷，扩大了对住房的需求，也促使房价不断攀升，由此进一步推动了住房投资和促使住房生产能力扩大。房地产泡沫出现，最终酿成次贷危机。

　　美国的次贷危机，其深层原因仍然是来自于实体经济的矛盾。也就是说，在实体经济中扩大的生产能力受困于不足的有效需求的情况下，政府主导的货币信用的扩大固然能够在短时期内起到创造和扩大需求的作用，甚至能带来短期经济增长，但是终究不能消除生产能力扩张与有效需求不足的矛盾，特别是持续的货币信用扩张滋生出一个过度金融化、虚拟化的畸化经济结构，由此导致了金融、经济危机的爆发。

　　四、金融危机是经济自由主义酿成的恶果

　　二战以后，特别是上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主流经济学离弃了凯恩斯的有政府调节的市场经济论，转向“市场自律论”。弗里德曼等宣扬自由竞争和市场价格机制能使企业“自我约束”，使它们从事的金融风险业务与它们自身的风险承担能力相当。格林斯潘赞扬自由市场制度的优越性，宣称自由市场制度拥有强大的自我调适功能。经济自由主义主张实行自由放任，认为放手听任市场机制自发调节，就能使资源配置达到均衡点，从而实现经济稳定增长并“自动熨平”周期波动。

　　上世纪80年代以来，经济自由主义主张成为美国政府制定经济政策的理论基础。1980年里根主政，采取自由主义政策，实行放宽管制，听任市场自由活动，人们称之为里根主义。1971年尼克松政府中止美元与黄金挂钩制度。由于货币与黄金脱钩，一方面黄金自发调节货币供求功能丧失，另一方面货币信用的扩张更加容易。政府采取听任金融自由创新的政策，成为放弃和疏于监管的根本原因。

　　在经济自由主义旗号下，金融大鳄在市场上为所欲为，进行金融扩张和各种“非自律性”的冒险行为。在当代金融资本垄断条件下，充分的、平等的竞争实际上不存在，而缺乏政府的规制和调节，大企业就利用其垄断地位和政府的“隐性支持”，做出许多“非自律”的行为，包括将“有毒的”金融产品肆意批量推向市场。

　　实践表明，市场经济中货币信用活动具有自我膨胀机制，而越来越立足于虚拟资产之上的现代金融信贷活动，其自我膨胀机制更加强化，金融运行的风险就更加增大。在发展金融虚拟经济活动和利用其积极功能中，需要有效的制度约束和政府的宏观调控与管理。听任市场机制自发调节和金融信贷自由演化、自我膨胀，就会使金融主体行为畸化和金融运行失序，走向经济过度金融化和过度虚拟化、泡沫化，引起经济结构失衡，增大金融运行中的风险，最终导致金融信贷危机的发生。

　　危机迫使西方国家进行政策和体制调整。在各国政府大力救市和增加就业的实践中，国家调节的市场经济取代了经济自由主义，而加强对金融业的监管成为体制调整的中心环节。当然，西方国家能否推出真正有效的金融监管和使金融体制完善化，人们还需拭目以待。不过，我们很清楚，在资本主义制度框架下，难以做到制止由私人金融垄断主推的金融自由演化和经济的过度虚拟化；因而，这一场危机引发的发达国家的“体制调整”，也只能停留在表层结构。资本主义基本矛盾不会消失，制度性的周期性经济危机仍将是资本主义经济运行中难以摆脱的痼疾。

　　（作者：西南财经大学名誉校长、教授）